50、请君同入瓮_苏记棺材铺(天子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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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请君同入瓮

  木头以掌力震开木门之前,已屏息静听了许久,屋里有两个人,两个人的呼吸都很弱。门扉缓缓打开,他便看见“苏离离”跪在屋子一角,长发低垂,梁上吊了绳子下来绑住她的双腕。她身子微微后倾,身体被绳子拉住,欲坠不坠,仰着的面孔雪白,仿佛出气多,进气少。

  还有一人的呼吸来自屋子一角的一只麻袋,竟是被人缚住了装在里面。木头站在门前,再确定了一遍,屋里再无一人,他也无暇再多想,缓缓走向“苏离离”。苏离离人在麻袋里,却仿佛能感到他每一步都走在自己心上,眼泪止不住从眼角滑了出来。

  人一哭时,呼吸便不平顺。木头内力丰沛,些微的差别已辨了出来。他在“苏离离”三尺之外停下脚步,又细听了听,迟疑片刻,绕过“苏离离”往麻袋走去。只听机括声极轻地一响,脚下木板陡然一分,向下陷去。

  木头身子一空,已在陷阱之中。他应变也快,闪身一侧,蹬上旁边石壁想借力上跃。然而那石壁却异常地滑,他一踩之下没成上跃之势,反向下滑了数丈。一路急滑,须臾落到井底,竟没站住,一跤摔在地上。

  手上一摸,滑腻腻的,全是芝麻香油的味道。木头定了定神,仰头看去,头顶只剩了那根长绳兀自摇晃,那人果然不是苏离离。这陷阱极深,约有十五丈,九尺见方的井壁竟全是用大块白瓷贴砌,边角严丝合缝,细若毛发。整个井壁上都涂了一层香油,光可鉴人。

  须知一个人的轻功再好,也难以凭空一跃十五丈高。若是这井壁不是白瓷涂油,以木头的武功,九尺宽窄间倒可以回旋而上。然而这布下陷阱的人,心思也高明得紧,似此油滑,除非两肋生翅,否则怎上得去。

  木头把稳了力缓缓站起身来,才发现这陷阱底面漏斗一般微斜,中心一个拳头大的深洞。因其油滑,无论你往哪里站,这些微的倾斜总能将人送到那洞口去。

  只听头顶上一人银铃般笑着,探头在井边道:“喂,你摔着了没有啊”这陷阱挖得既深又直,她声音从上传来,空洞地响。

  木头心中思量对策,随口答道:“倒也没摔着什么。”

  那女子轻声笑道:“是啊,我怕你闻着菜油不好受,还专门找了芝麻油来涂墙。小兄弟,我可还真有些舍不得杀你。”听她声音本是个年轻女子,然而她说到后一句时,霍然变成了云来客栈老板娘的声音语调。

  木头淡淡道:“你的易容术也很不错啊。我真想杀了你。”

  她嘻嘻一笑,自下颌缓缓揭起一张半透明的胶状面具。那面具柔软稀薄,拉扯开来却又迁延不断。待她整个揭下来时,但见明眸如水,肤白如玉,趴在陷阱边跷脚笑道:“你说是我漂亮,还是你那个媳妇儿漂亮”

  木头眯起眼睛看了一阵,慢慢道:“我看不清楚,要不你把我弄上去仔细瞧瞧。”

  她却嘻嘻笑道:“我不受你骗,费了我许多力气才想出这个法子来捉你,你上来了谁还治得住你。”

  苏离离在那麻袋里听得她声音有种别样的娇柔,轻浮调笑,只觉肉麻恶心之至,心中狠狠咒骂:贱人!贱人!顿了一顿,再骂,跟这种贱人有什么好说的!

  木头却浑然不觉,扬声道:“你费了许多力气捉住我就是要我鉴赏你的容貌”

  她懒懒解释道:“当然不是,是有人要你说出你知道的东西。你说出来,就可以放了你。”

  木头摊手道:“我知道的东西都交给祁凤翔了。”

  “那批钱粮各州分储,雍州的没了,其他地方的呢”

  木头应声答道:“都写给他了,你们现在知道也来不及了。你捉着我没什么用,还是放了我吧。”

  “老板娘”默然片刻,款款道:“这可遗憾得很,你知道这个陷阱叫什么名字吗”

  木头道:“不知道。”

  “这叫作化尸池。”她犹如介绍自己的闺房一般熟悉自在,“你看底下那一个小洞,再往下有能工巧匠设计的机括,每一天会有化尸水从那里冒起来,约升到及腰的地方,一个时辰将人化尽,又再落下去。无论金银铜铁,人身仙体,都化得一干二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有瓷块抗得住,所以这个池子四周都贴了瓷。”

  苏离离听她娓娓道来,心里却渐渐冷了下去,仿佛看见定陵墓地里,徐默格将一小瓷瓶的水淋在那太监身上,不过一会儿便化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木头却兀自点头道:“原来如此。”

  “老板娘”见他不怕,愈加高兴,指点道:“最妙的是那池水只及腰,若是人还未死,尚能站立,便从脚化起,自己看着自己慢慢变做一摊臭水。”

  木头仿若不闻,道:“你一开始就假扮老板娘在骗我们”

  她想了想,“那倒不是,你们第一天看见的老板娘是真的。第二天起,就是我了。”

  木头点点头道:“你扮得可真像,行为举止也没有破绽。我一直没看出来,但你换上衣服出门的时候,我便觉出不对。只因你扮得太像,连步伐仪态都像极了我老婆,即使我从你的背影看去,也分不大出来。你有这本事,又怎会是个寻常民妇。”

  “老板娘”听了仿佛高兴了,“要说易容术,天下我不做第二人想。你那个老婆也只有一双眼睛比得上我,其余五官平平,配你实是不如。”

  “你自然比她漂亮得多。”木头顿了顿,又道,“从前凌青霜前辈告诉我说赵无妨手下有一批旁门左道之士,果然不假,可惜你却为他那种人做事。”

  她冷笑道:“江湖中人不讲人才,只论钱财。你东拉西扯是要等救兵吗来不及了,每夜子时三刻,便是化尸之时。我劝你有这个工夫趁早把放钱粮的地址说出来,否则等到脚化了、腿化了,纵然出来也没什么意思了。”

  木头叹道:“这个也容易,可是我老婆人在哪里”

  “你想见她”她话音倏忽一转,“她昨日不听话,已被我化在里面了。”

  木头冷冷道:“那更好,我便等着也化在里面,与她都成了水,我中有她,她中有我,永不分离了。”

  “老板娘”看了他半晌,笑道:“嘻嘻,你还真不好骗。”她站起身,缓缓走到麻袋边,解开绳索。苏离离眼前骤然一亮,有些睁不开眼。“老板娘”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拎起来,拖到陷阱边,探出头去道:“喂,看好了,她可不是在这儿吗”

  木头静了静,道:“谁知道是不是你找了个人易容的,你让她说句话。”

  “老板娘”哼了一声,料得苏离离中的软筋散余力未消,也翻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两下拍开她的穴道,命道:“告诉他,若是不说,就让他眼睁睁看着我怎么收拾你!”

  苏离离穴道冲破,周身都疼了起来,眼见木头在那陷阱里,不知说什么好。半晌,轻声道:“木头。”

  木头已然听出是她,神色乍现温柔,一笑,“你别怕,我让他们放了你。”

  “老板娘”已然冷笑道:“就知道你又臭又硬,油盐不进!想得倒美,你不说出来,我便剁掉她一根手指。待她手手脚脚都砍完,我看你说不说!”她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匕首,横在苏离离颈边。

  苏离离头发被她扯疼,“哎”的一声轻叫。木头不知她对苏离离做了什么,登时大怒,死捏着拳头忍住了火,反放慢声音道:“你折磨她又有什么用反正只有我知道,她又不知道。”

  他这么一说,反而将“老板娘”提醒了,她凑近苏离离问道:“妹妹,你知不知道”

  苏离离这会子手脚血脉顺畅,说话也灵光多了,人虽仍是绵软无力,却不比方才力不从心。木头既然把话递到她嘴边了,她自然柔弱害怕地接道:“我……我知道,你不要杀我。”

  这话若是木头说,“老板娘”可能还不信;然而苏离离自己说起来楚楚可怜,却有那么几分信了。她用刀轻刮着苏离离的脸颊,柔柔道:“那你就告诉姐姐,姐姐对你好。若是敢说一个字的谎,你这雪白的脸蛋可就要倒霉了。”

  苏离离侧开,坐直了身子,抚膺长叹道:“世上有姐姐这样花容月貌的人,我这张脸蛋总是白长了,有没有都无所谓。”

  女人听男人夸固然高兴,若是听女人夸则更加高兴。虽知苏离离是假意,“老板娘”却也止不住笑道:“你这丫头倒是生了张巧嘴,好好说吧,你这张脸留着,还是聊胜于无。”

  苏离离心中大骂:“你才没有脸呢!你不要脸!”面上却假笑道:“我想一想,他那天跟我说起过,我也没记牢。嗯――梁州,梁州是在哪里呢好像是太康,太康是在梁州吗唔……有一个升官县木材乡,找一个叫程叔的人就能找到。嗯,梁州是这样的,荆州……让我想想。”她心里却想,程叔啊,你把她带走吧!

  “老板娘”皱了皱眉,迟疑道:“你说明白一点。”

  苏离离冥想半天,道:“你等等啊,我问问他。”她探头在井边叫道,“你没事吧”井下白瓷泛着光,映在他脸上柔和细腻,木头轻声道:“我没事,你不要告诉她。”苏离离知道他故意这样说,便是要自己继续编了乱讲,好寻机脱身。

  苏离离摸了摸那白瓷壁,叫道:“接着啊。”身子一纵,贴着瓷壁滑了下去。“老板娘”伸手便拉,膂力有限,为时已晚,生怕被苏离离带了进去,忙松了手。木头从井底跃起,半空接了苏离离飘飘落到底,情知不易站稳,就地一倒。

  苏离离摔在他身上,连忙爬起来道:“你摔着没有。”

  木头凝望她的眉目,静静道:“没有。”

  苏离离带着几分薄怒,伸指戳在他胸口道:“才说放心你,你又发傻了。怎么就这么好骗,给人家骗到这里来了。以为自己武功好是吧,掉到这香油池子里半天上不去。”

  木头坐起身,将她拉近身边,凑近她耳边低声道:“我提着你尽力一跃可以有十丈高,到时我再发力将你一推,你或许可以到上面。你到了上面就往外跑,我来拖住她……”

  苏离离打断他摇头道:“算了木头,我就是编着地名骗过了她,她也不会留我们活口的。他们外面还埋伏了人,我跑也跑不掉,你既然上不去,我陪你一起死,好过落在他们手里。”她说得平淡寻常,好像这池子不是化尸之所。

  木头抱着她的腰,看了她片刻,忽然轻吻了一下她的鼻子,压低声音道:“你没下来,我出不去;你下来了我倒想到一个法子。”他贴在她耳边窃窃而言。

  “老板娘”在井上听不清下面说话,大声道:“喂!你们都不想活了是吧”忽见苏离离与木头搂搂抱抱,宽衣解带,大是惊奇道:“你们死到临头还要风流快活一回吗”

  苏离离不理她,兀自将两人的衣带打起结来,比了比也才两丈的长短,迟疑道:“不太够。”木头道:“撕衣服条子。”

  他二人一派忙碌,“老板娘”在上面冷笑道:“我与你们相处了十余日,你们也没发觉,可见无用至极。现在慌张又有什么用!”脑后突然一阵掌风袭来,她话未说完,忙回身去挡,来人手脚极快,格开她两掌,一脚踹中下盘。“老板娘”一个站立不稳,仰面跌了下来。

  木头忙拉着苏离离闪开一边,看她“砰”一声响,摔平在井底,静静地滑到二人脚边。头上一人温和道:“我跟踪你十余日,你也没发觉,可见无用至极。佛祖说:‘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十方的光头比白瓷还锃亮,在井边闪闪发光。

  苏离离小声疑道:“佛祖不是这么说的吧”

  木头出手如风已点了“老板娘”全身十二处大穴,笑道:“佛祖说的我不知道,有一个典故叫请君入瓮,不知大姐知不知道”

  “老板娘”一落井底,眼中便生出极大的惧意,骂道:“和尚!你怎的又来搅老娘的事!”她叫着,苏离离便扯她的腰带下来,又缚在自己与木头的腰带上,连成一条绳子,一端系上自己手腕。

  十方四顾屋中,不见绳索,淡淡应道:“你扮得如此像苏施主,我怎会相信你就是个寻常民妇。我跟了你到这里,蹲在附近五日,你同伙昨日扛了个大麻袋进来,我还不知道是谁,今晚看了半夜才算把这出戏看明白。”

  他纵身跃上房梁解下方才“老板娘”假扮苏离离吊在那里的绳子,房屋低矮,统共也只两丈长。落回地面,忽又想起来,道:“哦,你那位阎兄人中龙凤,贼走不空手,还伏在外面草丛中呢,只不过是死的了。”

  随即往下对木头道:“绳子不够啊。”

  木头道:“先扔下来再说。”十方依言扔下了绳子,苏离离接住,又结在那三条衣带上,约有四五丈长了。

  “老板娘”不想栽了这样一个跟头,又气又急,“和尚……可你当时信了我的。”

  十方细心解释道:“我当时没信,做我们这一行,没有上面的命令,自是不能打草惊蛇的。你看了那条子上的字,自然会去告诉你主子,你主子派去铜川的人自然都被我主子捉住了。”

  当日十方回禀祁凤翔道:“那家客栈的老板娘极是可疑,事后回过一次客栈就沿官道西行而去。”

  祁凤翔问道:“她会是谁的人”

  十方道:“如今在这一带,是敌非友的,只可能是赵无妨的人。属下已令人沿路盯梢。”

  祁凤翔斜倚在坐椅的扶手上,默然读了三遍字条子,换了换姿势,抬眼问十方:“然后呢”

  忽然极低极低的一声响,似金石叩响。“老板娘”大骇,以致牙齿打战上下磕响,大声道:“废话少说,快把我们弄上去!快!”

  那陷阱极深,一般绳索不抵用。十方已屋里屋外找了一圈,四壁徒然,无甚可用,连根竹竿子都没有,显然这伙人根本就没打算让木头再出来。十方当机立断,蹲下身便撕衣裾。

  木头将苏离离结的那条布绳的另一端系在自己的左腕上,生死已连在一起。两人默然对望,心中忽然变得一片明净,既不慌张也无惧怕。未及说话,一股腐臭之气从那洞眼里冒了出来,苏离离一闻险些作呕,“老板娘”已尖声叫了起来,水声汩汩而来,黑色的液体从那洞眼里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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