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军中谈契阔_苏记棺材铺(天子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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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军中谈契阔

  祁泰引着木头,穿过重重营垒,到了祁凤翔中军大帐。大帐里烧着炭火,将冬日严寒隔绝在外。大案左右顺次往下整齐摆着八张大木椅,木头在帐中站定,祁凤翔并不起身,也不迎问,只微微抬了抬手,示意祁泰出去,祁泰躬身退出。

  木头抓过一把椅子,“砰”地放在正中,淡蓝衣裾一拂,坐了下来。声不发而威,姿不移而严,渊停岳峙,岿然不动。他目光皎皎,望着祁凤翔,却不说话。祁凤翔等他开口,等了些时候,见他端坐不语,忍不住道:“你要见我,怎的又不说话”

  木头缓了一缓,才徐徐道:“你捉着我的老婆,想必是你有话说。”

  祁凤翔眼尾的线条原有着不可攀描的弧度,此刻一笑,微微弯起来,舒缓而惬意,“我没有话说。”

  “你有话说。你粮草已尽,加之关中大震,饿殍遍野,无所劫掠,你想要那批军资。”

  祁凤翔说得清晰,“我也想要她。”

  木头似乎并不意外,神色并不严肃,或是凌厉几分,只条理明晰道:“那么你只好回京城去,着力经营两三年,重整旗鼓,再问鼎天下。除去横生的变故,要讨平各方诸侯,七八年的时间或可成功。”

  他话锋一转,“赵无妨现今便在雍州边上虎视,此役若能将他除去,一举拿下梁、益富饶之地,与关中相连,则荆、襄、吴、越最多三年可平,大业可成。”

  祁凤翔一惊,“赵无妨在雍州”

  “不错。雍州边上的梁州兵马名义上是赵不折领来,实则是赵无妨主导。他乔装在军中,深居简出,只是不让人知道罢了。否则李铿擒了赵不折,梁州兵为何溃而不乱”

  祁凤翔心里已知他所言不虚,仍沉吟道:“他既瞒得如此隐秘,你又如何知道”

  “上月在梁州遇见打了一架,言欢和徐默格都死在他手里。”

  中原战场自古以来多是由北向南地吞并。以黄河流域为主,西出巴蜀有崇山峻岭阻隔,南下江陵有长江天堑横断。祁凤翔已占据黄河沿线,若能打通梁州、益州,东南一隅无可抗之师。莫说三年,也许两年就能一统天下。

  战机稍纵即逝,祁凤翔全身的战意都被点燃,但见木头好整以暇,心里藏着万千军资,却用这战局作饵钓他,不禁冷笑道:“你这是威胁我”

  木头眉宇之间是全然的简洁疏朗,坦诚无欺,“我并没有威胁你,这只是一个选择。看你是要毕其功于一役,还是要离离。”他言罢,微抬下巴,眸子里带着三分了然,静静欣赏他眼里的挣扎。

  祁凤翔踌躇片刻,缓缓摇头道:“你若不想她死,最好将银粮藏地说出来。”

  “你的侍卫拦不住我。我之所以没有悄悄把她带走而是当面跟你说,一则是不愿用这种手段来对你;二则是怕你当真恼火,后患无穷。”木头说得平静。

  祁凤翔看了他半晌,神色有些阴沉犹疑,似不愿如此又不得不如此,带着三分漠然情绪,冷冷道:“我知道藏不住她。昨天喂她喝的药里下了西域奇毒。自后每月初服下解药便与常人无异;若是没有解药,活不过当月十五。”他顿了顿,又道,“不要指望韩蛰鸣,他这辈子解不了的,就是这种毒。”说完手叩桌沿,静静欣赏他隐忍的错愕与愤怒。

  木头吃了一惊,蹙了蹙眉,片刻之后却静下来细细打量祁凤翔的神色。沉吟少时,他往椅背上一靠,略倚在坐椅的扶手上,淡淡道:“那好得很。我解她的毒没有把握,杀你却有把握;一年杀死没有把握,十年杀了你却很有把握。你若没想跟她同归于尽,就让她好好活着。”

  祁凤翔万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摇头叹道:“你跟她在一起也没什么好,这副市井无赖的嘴脸倒是学了个十足。”他笑一笑,循循善诱,“你是杀得了我,可那又有什么用。自己的老婆不也没了”

  木头微微挑眉,“我的老婆没了,你的性命也没了。谋划了十数年的江山难免不让别人去坐;天下悠悠之口难免不说你志大才疏,爱美人不爱江山,死于风流艳债。”

  祁凤翔额上青筋隐隐一跳,咬牙不语。世人说他残忍狡诈阴险毒辣,那都没什么;若是让江秋镝为老婆报仇把他杀了,必然沦为笑柄。

  木头淡淡一笑,“这还是一个选择,看你心里是自己更重,还是她更重。”

  祁凤翔默然半晌,反问:“你以为呢”

  木头正色道:“我以为,以你的智谋,不会做这样两败俱伤的事,你也没有给她下毒。之所以这样说,无非心里气不过。”

  祁凤翔的眼仁里有种莫名的张力,藏不住恼怒之色,狠声道:“江秋镝,你当我舍不得杀她”心里激怒,当真杀机一动,苏离离既是羁绊,又无心于他,留之何用一时入了魔怔,苏离离的样子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纵然万般可爱也失了缠绵心绪,只觉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木头见他发怒,心里倒是一松,下毒之事想必是让自己说中了,遂缓缓摇头道:“你舍得杀她,却不该是为了这个原因。”短短一句似凉水泼下,他的简洁犀利,仿佛万事都能迎刃破解。

  祁凤翔骤觉失态,反愣了一下,心中往复来回,如雪崖之上的独坐参悟,茫然又带着细碎的纷乱。倘若真的杀了苏离离呢此生夜阑反侧,他能不后悔然而容她活着,又能做到江湖相忘那些岁月里的美好,都是为另一个人而舒展,自己这番心思又成了什么

  如丝绳萦绕,剪不断,理不清,祁凤翔平生未曾如此难以决断。木头已慢慢接着说道:“譬如壮士赴死,一瞬之机,慷慨而去,与千古霸业同样壮美;若是静下心来衡量比较,瞻前顾后,就失了真意了。情爱也是如此,最经不得推敲,你稍一犹疑便是舍弃她了。她比不上你的大业,也比不上你自己。”

  祁凤翔理了理思绪,沉吟道:“人生并没有这么多选择的时候,难道古今王侯都没有白头到老的她和我所谋求的也并不矛盾。”

  木头道:“是不矛盾,她若跟着你,一辈子也未必会遇到江山美人难两全的时候,可惜还有我。”

  “你你难道只为她而活,为她而死”

  “我为自己而活,却可以为她而死。这一点你办不到,你要的东西太大,你的命太重。你从一开始对她就没有这个心,所以听凭时日迁移,与她得过且过地来往。她断然离开,也正因为她要的不是这个。用情之深沉专注上,你比不上我,所以你得不到她,又能怪谁”他说得平淡,毫无起伏,却轻易激起祁凤翔心内的波澜。

  见他沉默不语,木头再逼一句:“你现在也可以带她走,我绝无二话;你若忧心天下安危,我愿意替你担这个重担,绝不毁了你的威名。否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十多年来的谋划隐忍,大半的艰辛都度过了,如今胜利近在眼前,他怎可能拱手让人祁凤翔骤然抬头看着他,看了好一阵,缓缓摇头道:“江秋镝离了王侯之家还可以是木头,祁凤翔离了朝堂皇家就什么也不是了。”

  木头微笑不语,心意却辗转缱绻。江秋镝原本也什么都不是了,幸而有棺材铺里的两年时光,才学会了做木头。

  祁凤翔慢慢靠上椅背,冷笑道:“难得你想出这番说辞来。”

  木头淡淡道:“也没什么难的,我只想听答案。”

  祁凤翔握拳虚抵在唇上,又看了他半晌,缓缓道:“我不要她,我要你。你留下来帮我。”说到“我不要她”,心里似压着千钧之力,说完却是一松。一念之间九百生灭,倒把尘世百味尝了个遍。

  木头神色不变,问:“你用什么来让我答应呢”

  祁凤翔放下手,率然叹道:“什么也没有,凭你高兴。”

  木头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的打算,祁凤翔大不是滋味。

  “我说,”他抚额叹道,“你我也算是故旧知交,我邀你共谋天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不置可否了四五年,就不能给句准话吗”

  木头笑得越发深了几分,站起身道:“我要去找那批银粮,现下便要带她走。”

  祁凤翔斜睨着他,轻描淡写道:“是在铜川吗”

  木头道:“不是。我写了铜川,但不在那里。”

  “你故意的”

  “我就是不防别人也要防你啊,哪知道歪打正着。”

  祁凤翔拊掌笑道:“那好极了,铜川那边我布置了人。”

  木头微一讶异,恍然道:“那天跟的是谁”

  “十方。”

  “难怪。”木头转身欲走,问,“我老婆呢”

  祁凤翔微微笑道:“她腿上受了箭伤,又着了风寒,今天才退了烧。虽没什么大碍,却还需静养。这会儿只怕睡得正熟。”

  木头略一沉吟,点点头,“好,她暂时留在这里养伤,我三日后回来。”他说到“我三日后回来”时,运上了上乘的内力,声虽不高,却水波一般荡漾开去,合营皆闻,合营皆惊。

  苏离离本睡得浅,此刻听到他的声音如从冥冥三界中传来,骤然惊醒,翻身坐起。

  祁凤翔内力一阵激荡,耳内低低轰鸣,心中大惊,不料他内功收发自如,精进至此。

  木头已转身大步出帐,至中军大门外牵了来时的马。祁凤翔起身跟至帐外,忽想起一事道:“你总要带点人马去。”

  木头头也不回,道:“用不着。”马鞭一扬,绝尘而去,留下祁凤翔站在那里,凭空多了几分赏识之色,又混杂着惆怅。江秋镝一派坦然地将老婆留在他这里,义下于先,摆明了是要绝他的觊觎之心。

  身后苏离离趿着鞋子瘸着脚奔出帐来,叫道:“木头!”木头的背影已去远,不一会儿掩入夜色之中。她茫然地望着他去的方向,半是因为焦急,半是因为奔跑,呼出的气在空气中缭绕。祁凤翔转头看了她一眼,冷冷道:“说了三天后回来。要不为让你听见,也犯不着震得人头晕。”

  苏离离回过神来,牙齿咬得下颌骨愈加清晰。她愣了愣,一步步走近他,眉不怒而挑,惊急之中大声道:“我知道你在铜川布置了人!你又弄了什么陷阱让他去跳你怎么就折腾不完呢见不得我好是吧祁凤翔,你想逼死老娘还是怎么的”

  她睁圆了眼睛,眼仁像黑曜石的流光,这一副狠了心肠要发气撒泼的模样,却是为了担心他算计木头。祁凤翔看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懒得废话,劈头盖脸一通骂:“难道我脸上写着‘坏人’我是杀你了还是害你了!给他个陷阱他就肯跳他有你这么蠢有那么几个心眼子都做到破棺材里去了!”

  苏离离被他突如其来地一骂,一时不知所措,但听得最后一句,张嘴就回,气势不减,“我做的棺材好得很,不是破棺材!”

  祁凤翔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回头见她还愣在那儿,空气清寒间瑟瑟发抖,大喝:“滚回去睡觉,睡不着眯着!”苏离离被他震得一抖,诧异地看着他大步而去。

  这番发泄似的争吵来得毫无缘由,一个为爱人的处境担忧,一个却是因为知道自己注定要失去了。

  营里许多人听见木头那句“我三日后回来”,不明所以爬起来询问。见苏离离与祁凤翔这般吵架,四面窃窃私语。苏离离看了看木头离去的方向,默然想了一想,木头行事向来谨慎周全,必是与祁凤翔有了什么勾结。他既说三日后回来,自己也只得耐心等着。

  她放下狐疑,往回走了两步,又停住回头看了看,方慢慢回到帐子里。

  木头策马一夜,天明赶到一处小县。县上房屋塌了大半,居民或死或伤,投亲靠友散去了不少。城内人马接住,径往县衙。莫大正在堂上高坐,拍着惊堂木过官瘾,木头迈步进门时,他大大咧咧地一拍,道:“大兄弟,你看哥哥有这官样吗”

  木头将马鞭交给小喽,颔首道:“有。”

  莫大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走到堂下道:“找着离离了吗”

  “找着了。”

  “那怎么不见”

  木头正色道:“我暂时将她安顿在一个朋友那里,回来正是有句话想对莫大哥说。”

  莫大点头,“岐山上面震坏了,难得前天在路上遇着你。你让我来占着这破败的县城,是要我做县官吗”

  木头摇头道:“莫大哥可以做官,却不能只做县官。乱世之中,要么做偏安一隅的小民,要么做接济天下的人物。县官高不能成,低不能就,最是不得安稳。”

  莫大听了个一知半解,却踌躇道:“你是要我当大官我肚子里没多少墨水,手下也只有不到三千人马,我能跟谁比”

  木头抬头看着堂上斜挂的匾额,眼里有种置身洪流的波澜壮阔,气韵清健,吐字斩钉截铁般铿锵,“英雄不问出身,文墨可以学,兵少可以练。天下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到时山贼就做不成了,你若不愿退回去做一个平民,如今就得往前进。你只告诉我,敢不敢”

  莫大似被他的神气感染,蓦然生出一股豪情,慨然道:“有什么不敢,天下没有我莫大不敢做的事!”

  木头朗朗一笑,“那好得很,现下便请众兄弟跟我去做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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