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夜读天章_少姝的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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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夜读天章

  “说得不错,在你眼里,别的郭家子弟又如何?”

  “那小的就斗胆了。子献公子聪明颖达,颇有些恃才傲物,与公子你倒是相见如故,回回相聚都有许多话说;子默公子虽是老幺,言语间从不露骄矜之气,写诗作画时却如同着了魔,想必喜欢得出奇,旁的一盖浑忘了。至于郭家的几位姑娘么,进退合矩,举动娴静,且妆容精致,哦,只除了少姝姑娘,她可是挺有意思的一个人哩!”

  “哦,你这个‘有意思’——到底有什么意思?”

  见贾飏睁开眼来问询,阿真正而八经地自下一注脚:“我猜她似不喜脂粉,如今时兴女子贴黄,男子涂白,独她迥别,素面朝天,不见一丝上妆的痕迹,同众姐们站在一处,反被映衬得鲜明呵。”

  贾飏闻言,仿佛白日景像浮在目前:少婵春山凝蹙,粉面上沉浮思虑之色,似徜徉出岫的云;少妍娉婷袅娜,端庄中含几分娇俏,像自顾妖娆的花;少姝虽不假修饰,却胜在生意盎然,她灵动地左顾右眄,一双湛亮纯净的秋水恍如初见,身旁粘着满脸伶俐劲儿的少嫆,见了生客,忙不迭躲闪到小姐姐身后去。

  阿真一手支棱起下巴,接着叨叨不休:“什么缘故呢,那位通情达理的姑娘看着你时,总觉得她明镜似的,会照见你的所思所想,好多心里话,不由人地便汩汩而出,也端的是个妙人呐!”

  说出这番话时,为了讨好小主人,阿真忽然用上了官话和界休话混合的奇特腔调,当然只有他们两个人懂,再配上文绉绉的言词,直听得贾飏失笑,一口茶给呛了个结结实实。

  (官话:从西汉开始各朝代都有法定官话,称为“雅言”,或“正音”,或“通语”,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洛阳读书音”。)

  好容易顺通了气儿,他才又憋不住地打趣起来:“你倒长进不少,没有白陪我上学,品评起人物竟也剖析得头头是道,我思量来,少姝姑娘全不在意容止等细枝末节,明心灵性,倒颇有几分青山白云人的风姿。”

  (青山白云人:形容放浪形骸于青山白云间的旷达之士,语出《旧唐书傅奕传》,当然是“穿越”引用了。)

  “常听人说,姑娘家但凡长得周正的,脾气总要古怪些。”阿真一边帮小主人抚拍着脊背,一边面露得色地接茬道。

  没成想贾飏干脆呵断了他,狷急嗔道:“这话又没道理了,你在山上已见过人家两回,哪里有脾气怪?”

  “公子莫生气,那话不过是小的闲来听旁人乱嚼。”小滑头嘴角斜斜上挑,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不多时,见小主人面色稍霁,阿真又咂嘴道:“如今想起少姝姑娘上回入水救人来,我还心惊肉跳的,她搭救的还是个胡族佃农家的小孩子,啧啧,真是唯有骨子里的良善才能做到那般程度,不得不叫人敬服哇。”

  他又何尝不是,贾飏不由得屏住呼吸,想起少姝不顾一切跃下的瞬间,他那无以复加的震惊,蓦然驱走了心中如影随形的疲劳倦怠,又模模糊糊间觉得,似有某种东西,穿透了他以往不可理喻的晦蒙岁月。

  轻不可闻地叹息后,贾飏复扭头望向窗外,半晌才道:“阿真,传说众星是由女娲娘娘亲手炼就的五色石,为了补天,恒久地在那清寒高处忠守其责,也许它们自知是石头吧,做着份数应当的事情而已,可晓得在凡夫俗子眼里,是何等光华无垢,灼烁炫目?!”

  “这——它们也许晓得?哦不,或是不晓得?”公子今夜说的话太过零打碎敲,不着边际,阿真只觉难以琢磨,不由得心猿意马,益发舌头都打起结来。

  “不管怎么说,还真是纯真的性灵呐。”贾飏犹自出神地眺望着,一时收不回目光,“可遇而不可求,也许正因如此,才称得上美好。”

  “公子,任那星星们再好看,人也得歇息啊。”抵挡不住困意袭人,阿真长长地打过呵欠,语音含糊地告饶起来。

  “这一日辛苦了,你快躺回去吧,郭先生嘱我后两日暂歇休课,你也不用赶着早起侍候了。”

  闻言,阿真满脸的如释重负,丢下望星兴叹的公子,感恩戴德地垂手退出了。

  春分以来,吸收过久违的雨水润泽,陶复庐的庭院里一派枝繁叶茂,最先给人的观感,是任其天成,不加雕饰。白天的热浪消退下去了,花叶发酵似的气息在空气中蒸腾起来,四下里飘散流溢。

  有棵姿态婀娜的老柳紧挨着屋檐,不远的柏树上缠绕着柔弱的紫藤,树下,匍地生长的麦冬、迎光绽放的燕覆子、层层粉嫩的九重楼——诸如此类的春花杂草,这里一丛、那里一簇,迎风飘摇,让人不由得想靠近,和它们静静地“相处”一会儿。

  (燕覆子:即打碗花;九重楼:即益母草。)

  子猷难得放松,寻着几声断断续续的蛙鸣,捧来匏壶鲜果,在院中小池边随意斜坐下了,自斟自饮起来。

  少姝才将姐妹们安顿歇下了,施施然漫步而至,笑道:“醇香美酒作伴,子猷哥哥好兴致。”

  子猷点着头,举杯示意:“白天有幸聆听叔夜先生教诲,舍不得去睡,见夜色怡人,在此节节回想。”

  见池边花草耀目,少姝玩心大起,捧起些许泉水,逐一淋落其上。

  花叶上的点点水珠受到月光照耀,仿佛群星一般,在脚旁晶莹闪烁,让她觉得恍惚置身在宇宙之间,甚是微妙。

  石旁半倚的子猷双眸倏尔湛亮,俊朗的面上浮动浅浅笑意,他慢条斯理吟道:“月酌傍鸑鷟,灌花如观画。意迟临一池,匏瓜对匏瓜。”

  少姝乐得拍掌叫好:“哈哈,哥哥这诗有趣,地下此一‘匏瓜’壶对应天上彼一‘匏瓜’星,敢情才听叔夜先生提到星宿,就要夜读天章了?”

  (夜读天章:语出近现代介休籍文博大家、古文字学家张颔先生,见其子张崇宁先生之《怀念我的父亲张颔》,作者用在这里,借以向老先生表达深长敬意和绵延追思。)

  子猷努努嘴,举手向天,有意出个题目试她:“来,你不妨也一同来读读看,先把匏瓜星找出来吧。”

  “那有何难,匏瓜在河鼓东,女宿中,离珠北,不与其他星官相接,”少姝略眯起双眼,一手叉开五指旋转度量,一手指向碧色苍穹的东边——那里银河渐已升起——她嘴里念念有词,“去北辰七十一度,黄道内三十三度,找到了,匏瓜五星在那里!”

  (女宿:二十八宿之一,为北方玄武第三宿,其星群组合状如箕,亦似“女”字,古时妇女常用簸箕颠簸五谷,去弃糟粕留取精华,故女宿多吉,有8个星官:女、十二国、离珠、败瓜、瓠瓜、天津、奚仲、扶筐,共55颗星。)

  (北辰:即北极星。)

  (黄道:古人将太阳周年视运行线路称为黄道,是从地球上来看太阳一年“走”过的路线。)

  “唔,不错,想不到少姝对‘星经’之类亦有涉猎了。”子猷十分满意。

  少姝俏皮地打着哈哈,她也席地坐了,为兄长斟酒:“我可不敢在鲁班门前搬弄大斧,再说,自有道先生起,华岩子弟无不致力天文,参透星辰,我所知所能的,不给大家拖后腿就很是了。”

  “一人所知不在乎多,而在乎日后能用得上。对了,少婵不是说过,古人惯以所见物形名星象,你看那匏瓜为首四星,有剑镡之形,实启人浮想联翩,《黄帝》中曰:‘匏瓜,一名天鸟’,据我所知,还另有一名曰狐星。”

  (剑镡:即剑首,又称剑鼻。)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们的匏壶塑成了鸟首形盖,大抵亦源于其星名。”少姝恍然大悟,心实畅意。

  子猷笑:“是,除此还有,书载匏瓜星如若其故,则果物皆实,岁熟;星若不明,非其常,果物皆恶,岁不登;有大水,川道不通。”

  “哦,先贤慧眼,明察天地,如见匏瓜状非其故,便知果实将要歉收,又或山谷多水,天下雍塞,看来,应为治理农事及水患之人犹为关注的星官喽。”少姝的小脑袋不知疲倦仰得老高,声音传来更显青涩。

  (星官:古代中国天文学家为了便于认星和观测,把若干颗恒星组成一组,每组用地上的一种事物命名,这一组就称为一个星官,简称一官。匏瓜作为日用器物,古人见物形对照以名星象,因有匏瓜星。)

  “也许吧,然而,在我看来他们占星更像是读书,唯有投入其间,才能让深藏的文理奥妙鲜活于心,‘夜读天章’大旨如此,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

  (“仰以观于天文”句:出自《易传系辞传上第四章》。)

  “哥哥是说,日月星辰的文采,大地山水的理则,一直默默地传达着昼夜光明幽晦的道理,铺陈于有识之人的目前。”从幼时起,少姝便对有道先生解读天象神往不已,感应之前虽有,尚且含糊,在此际却愈发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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